苏州这座独一无二的私人自建园林,终于被保留了!
无问西南
2023年05月08日 13: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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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不缺明清两代的名园。 坐落在苏州陆慕古镇的影园,   始建于1972年,   是独一无二的民间自建园林。   园主彭昭亮(1920-2020), 乡村中医,


  苏州不缺明清两代的名园。
坐落在苏州陆慕古镇的影园,  
始建于1972年,  
是独一无二的民间自建园林。  
园主彭昭亮(1920-2020),
乡村中医,  
自52岁开始造园,以一人之力,  

一直营建、修园到90多岁。

影园旧影

园主彭昭亮晚年在影园

影园不足一亩,  
材料极简、低技术建造,  
不少是捡来的石块、红砖、植物,  
处处古朴,又野趣盎然。  
苏州一流书画家、文人墨客,  
都爱来逛园子,雅集,  
留下墨宝无数,赞叹它“别具风流”。
苏州园林档案馆原负责人包蘭研究员感慨,  
“70年代物质极匮乏期始建的影园,  
极可能是全国孤例,  
填补了中国的一段造园史空白。”

影园现状

4月,听闻影园或将拆迁,异地重建,  
一条与众多慕名而来的园林爱好者  
一道探访影园,记录园子最后样貌,  
也见到了园主儿女。  
“爸爸一个人一辈子造了这座园子,  

我们非常敬佩他。”

自述: 彭建东、彭雪芳

俯瞰影园

从苏州老城中心往北开车约10公里,进入陆慕古镇,现在这里属于相城区。陆慕有2500年历史,有“苏州北大门”之称。  

影园位于麦场郎18号,隔着陆慕老街不远,自从程典浜河道被填平后,曾经最为园主彭昭亮欣悦的沿河柳堤,风光不再。更远处,是一片新建的住宅区。  

如今的影园,像一座孤岛。  

园主彭昭亮在影园
彭昭亮1920年出生,祖籍江阴,1951年行医至陆慕,自1972年开始建房、造园,8、90年代,影园达到鼎盛,文人雅客络绎不绝。  
从52岁到近100岁,彭老先生持续地造园,修缮、填补、维护。他于2020年过世后,儿子一家继续在园子里居住,打点水体和植被,直到今年开年后陆续搬离。

影园内的水景
走进影园,西面是生活区,客厅、卧房的家什已经搬离,外墙有些斑驳破败了。  
穿过月洞门,来到园子的东面,古朴有致的山水风景在眼前依次展开:半亭、 假山、窗洞 竹林、石桥石凳,古典园林的要素几乎齐备。  

遗憾的是,近来因为附近的拆迁工程,园子里的水位涨得很高,游园甬道已没入水中,或隐或现。花窗、匾额、石碑这类园内装饰小景,也已被卸下,存放他处。

影园内小景
一路游园,处处能读到园主人拙朴的巧思,水中小岛由碎石、废砖堆砌,桥面用的是水泥楼板,水景门灵动的起翘,似古,又有新意。
玲珑剔透的太湖石点缀其间,而仔细看会发现,其中一座恰是碎石块垒筑。  
影园后院树影
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多达数十种,最古老的黄杨可能有百岁了,其他的如苍松翠柏,金桂玉兰,天竺芭蕉,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参差错落。  
“你好像找不到一处,是完全照搬古典园林的做法的,老先生有他自己独到的想法。”一同游园的景观学者感慨。  

影园平面图

制图:阳面、溜溜

影园变迁
制图:阳面
当影园可能会被拆迁的消息在园林圈传开,3月末、4月初,不少苏州,乃至江浙沪的学者、园林爱好者,慕名而来,想为这座乡野小园做最后的记录。  
有建筑师、规划师,自发对园子进行测绘工作,还绘制了影园50年的变迁史。  
有苏州当地的民间古建保护团体,多次进入影园拍摄,也有书画爱好者收集了园内大大小小的碑刻铭文,一一释读。  

园主儿子(左一)与来访者们聊园子

阳面供图

我们见到了其中一位慕名到访的学者,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与建筑学院的副教授刘悦来。他告诉我们,他在4月7日那天早上抵达,门虚掩着,彭先生的儿子正在园中,为五六个人讲解。  

刘悦来说,他一直特别关注民间的、草根的营建,影园主人就给他这种勤勉的,又非常率性、日常的感觉,“很亲切,像率性的 邻家 老顽童”。  

“当我了解到这种民间自然的营造,不是一气呵成,今天有空就做一点,没有材料了慢慢再弄一点,化缘一点,我印象很深刻。彭老先生,他是胸中有丘壑,有大山水格局的。”  

彭氏兄妹
在刘悦来的引介下,一条在苏州见到了彭老先生的女儿彭雪芳、儿子彭建东,他们讲述了“父亲的影园”。  

以下是彭建东、彭雪芳的自述。  

70年代,爸爸用自己的半亩自留地,与一户姓邱的人家交换,得到了这块地,东边是程典浜,向外通到陆慕最重要的河道元和塘。  
当时哥哥还跟他有一点分歧,主张房子往西造,更靠里,爸爸却希望沿河。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他要造园子,要离风景近一点。  

爸爸慢慢地造这个园子,我们看着慢慢地建起来。

影园难得的一张早期黑白照

影园的生活区、诊室所在位置

他先是造房子,中间是客厅,西侧是我们兄妹的房间,东边是他的书房和卧室,但是他特意把卧室朝北放,北边还做了一整块大玻璃,窗洞开得很低,但是窗是不能打开的,专门用来看风景。  
他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北边有风景,东边有风景。  

影园一角

起翘细节
房子造好了以后,他先围一个柳堤出来,然后开始造桥,再通到两个水景门。  
他造园全靠自学,也完全没有图纸。造门楼的时候,他跑到别人家去看,起翘怎么弄,回到家自己就做出来了。  

远看半亭

半亭,也是后来添出来的。两根柱子,一根水泥梁,作为结构,他自己琢磨着做,他的动手能力很强,我们特别佩服。  

园内的水泥花窗

月洞门边上,是两个葫芦造型的花窗,也都是爸爸亲手做,自己设计样式,用做好的模子把图案挖掉,再拿水泥糊起来,等干透了就是一扇窗。  
前两天有人来参观园子,评价这个园子和苏州很多园林不同,那些花窗都是千篇一律的。

我们园子的花窗虽然不怎么精细,但是它有特色。 “影园主人,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而且他弄的东西都是很朴实的,有乡村风貌。”

铺地细节

“岛”的材质混搭

造园子的时候,爸爸很穷,一开始都是靠借来的钱, 还有邻居、好朋友,借给我们的材料。  

还有一些材料,是他一点一点地捡拾回来的。造岛的时候,他先是把石头丢在河里做好基础,然后外出把人家丢弃的泥块、砖头,一点点拉回来,慢慢地堆积出了岛。  

有一次雨下得特别大,眼看他拉回来的泥要被雨水冲走了,他急得不得了,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毯子全部拿出去,盖在泥上,再回到房里,傻傻地看着外面。  

废弃材料搭建的桥

后院有一座三曲桥,那是楼板做的。  

那时候村民们都造楼房,哥哥一家有了孩子,也想扩建房子,把楼板买了回来,叫人家弄好了设计图纸,但是爸爸就是不让建,说楼房跟他的园子不搭,后来楼板就拿来做了桥。  

园内最大的一块太湖石

苏州造园子不能没有石头,园子里最大的一块石头,是老城里狮子林隔壁那户人家送给我爸的。
石头很重,我们也没有吊车,爸爸就叫了几个人,单靠一辆平板车,从狮子林把石头拉回了陆慕,走了大半天。  

园内的玉兰

三角枫
园子里的树,也都是爸爸种的。  

后院有一棵三角枫,是爸爸的朋友在路边捡到的,因为长得难看,被它的原主人抛弃了。 爸爸却觉得它造型很好,根茎像盆景,把它种在后院,现在已经枝繁叶茂了。

爸爸还在三角枫的旁边立了一块碑,讲述它的来历。

“此枫昔为旧主所弃,以其怪拙无华,众亦师之,独我友凡夫怜而携植于此。今盘根错节,古意盎然,于我园中别具风姿。嗟呼!物亦有遇不遇也。——壬午季冬昭亮记并书刻石”

“桥影、花影、亭影,树影,能不能以影命名?”  

1972年8月,爸爸的好友,江阴同乡王西野,到我们家来,他提议了这个名字。王西野是著名的诗人、书画家,也是苏州园林管理局的顾问。 爸爸觉得很好,就把园子命名为“影园”。

门楼旧影

“江南隶书王”吴进贤(1903-1999),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在他八十高寿的时候,题写了“影园”两个隶书大字,这块题刻以前就放在门楼上。  

彭昭亮(右)与友人聊天

半圆水墨石头是他亲手制作

彭昭亮(左)在园子里吹箫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这个园子最辉煌的时候。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时候,苏州的文人墨客、一流的书画家,很多都到过园子里来雅集,大老远跑到我们乡下来。雅集是一种文人传统,他们喜欢和我爸爸一道,写诗、画画、喝茶、赏风景,还有人拉玉胡、吹箫。  

有一年中秋夜,爸爸和好友们在半亭聚会,拉了“二泉映月”,听着音乐看着月影,这辈子都很难忘。

八九十年代,游人访影园后作画

出自苏州金石家张寒月的刻石,写道:“ 丙寅重午后三日,应昭翁之邀,偕张寒月、彭克、宫音、蒋建国、王西野来游,与西老即兴联吟,请寒老奏刀上石,以志兴会。”  

尽管当时农村里没有相机,没有多少留影,但是留下了一点墨迹,记载了某某某来到影园,还有的即兴写了诗。  

根据这些书画碑刻统计,书画家就有30余位, 包括上海书法家任政 (1916-1999) ,苏州金石家张寒月(1906-2005)等。 这些名家书画,一部分就挂在爸爸的书房内。  

文人好友留下的书画作品,包括书画家邬西濠题写的“柳堤村舍” (左上),吴进贤题写的徐霞客联句:“春随香草千年艳 ,人与梅花一样清。”中间是画家韩秋岩的“枇杷图”(左下)
我爸爸医术很高,远近都知道他这个陆慕名医,大概是这个原因吧,他结识了很多文人朋友。

尽管这些来访的都是文化名人,我们招待客人们的食物,都是很简朴的。记得有一次,我们帮爸爸准备饭菜,一桌七八个人,两条鲫鱼,一盘炒鸡蛋,其他的都是绿菜,没有肉。

彭昭亮为“卧牛石”刻的碑,写道: “此陂旧有一石,其形似牛,夏季水没其半,如卧水中,朴拙可爱。今夏填斯河时,船触土崩石坠,河心水深,潜求未得。昔时河水滔滔其前,今日惟见黄土,余朝夕相望,如失旧友,为之怅然。——戊辰冬昭亮记”

爸爸自己也留下了很多碑刻。我们园子里的柳堤上边,原来有一块石头,水涨起来的时候淹一半,造型像牛,他给石头取名“卧牛石”。  
80年代,园子的东侧还通河,有次船经过,碰倒了那块石头,石头掉到河里去了。 爸爸很心痛,一直记挂着这块石头,想下去捞,但也捞不着,于是他刻了一块碑,立在石头所在的位置。

彭昭亮在影园书房内习画

爸爸的文学功底是很高的。  
他学习中医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喜欢古典文学的老师,老师自己出钱,把爸爸在内几个他看好的学生,专门送到一位清末秀才那里去学习。 我们小时候,他教导我们,用的还是《弟子规》。  

他还有一本《柳堤村舍诗稿》,里面都是他写的造园、游园的诗歌,有几十首。  

这个园子也有很多劫难。  
以前,东面是宽阔的水面,因为水质污染,河道就填埋了,准备盖房子。 我爸爸不同意,觉得风景被破坏了。
当时,施工队已经准备开工了,挖了坑,两米多深,爸爸直接跳到了坑里,他说,“你们要浇水泥柱的话,把我这个人一起浇进去算了。”
施工队也认识他,劝他,“彭医生,你不要和我们干活的人吵,你去找乡镇领导。”  
爸爸也很坚决,对他们说,“你们要跑到我这里来造房,你们去汇报,让对方来找我,我是不会去找他们的。” 后来,两边都妥协一点,院墙往东移了50公分。

通往诊所的门洞呈宝瓶造型,寓意保平安

爸爸的性格是非常倔强的,他要做一点事,再难也要做好,也不会拍马屁。  
记得有一次,医院派他去给官职高一些的领导家看病,他不去,他说这么多病人排队等着,请他自己上医院来。  
但是他对病人非常好,跟我们家换了地的那户人家,女主人有神经官能症,爸爸就告诉她,你一定要保持心情开朗,不然任何药用下去也没用,还常常陪着她聊天、散心。  

印象很深的还有一次,村上有一对夫妻病了,女主人患了肺结核,男主人得了癌症,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爸爸就把我们家的被子、衣服,都送了一些给他们家用,我们自己睡觉冷得要命。

彭昭亮女儿彭雪芳年轻时在影园留影
爸爸在卫生院工作那会儿,我们兄妹找爸爸去食堂吃饭,三个人就买一个菜,要么是番茄咸菜汤,要么是冬瓜咸菜汤,肉、鱼从来不买。
爸爸还会嘱咐,“跟食堂的伯伯大姨说,少放两块冬瓜,多放两勺汤,不然三个人要拿饭浇汤,不够的。”
他平时对我们很严厉,我们都不敢跟他唱反调。
他学的是中医,也自学了西医,而且他是全科医生,也能做简单的手术,我们是挺佩服他的。苏州城里的、上海的,也都有人来找他看病。

他退休后,专心致志地弄园子,有病人来找他,他都不应,于是总有人找到我们儿女,希望我们想想办法,我们也要看他是不是闲下来了,心情比较好,才敢去跟他说。

影园半亭
爸爸晚年的时候,随着周边搬迁,园子里的水位高了很多,到了黄梅天,家里面就进水,树也会淹掉。我们买了两个水泵抽水,爸爸总是不放心,凌晨两三点钟,还要起来看一看,他一直牵挂着。

爸爸过世的时候,虚岁101岁了,很长寿,他弄这个园子,一直到95岁。直到有次得了心梗之后,就不太能管园子了,就是哥哥帮忙修剪植物。

彭昭亮晚年喜欢在半亭久坐
你问我们,爸爸对园子最满意的地方是哪里,他从来没跟我们说过。
他觉得我们可能看不懂他的园子,他以前说过,“要看得懂园子,要有一点文化的。”我们的文化水平、情趣,都没有爸爸那么高。  
我们记忆里,他最喜欢待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走过水泥板搭的桥,走向三角枫的那个地方,他特别喜欢坐在那边喝茶。另外一处是半亭,有太阳的时候,他就长时间地坐在那儿。

第三代后人在影园留影
我们家三个人,一直住在一起,感情特别深厚,我们跟园子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这次有拆迁的计划,最早是6年前开始的,那时候爸爸已经97岁了,他是不同意搬迁的,想把园子保留下去。
但他知道我们做子女的, 一直都在农村,只有妹妹跟爸爸学了医,做了医生,现在也退休了, 接触的朋友也不多,可能能力还是弱了一点,他是很担心的。
现在这里环境也确实不行了,一下雨,水很大,也不方便生活,这块区域也在紧锣密鼓地开发,我们就提出来,能否帮我们在其他地方重建这个园子。  

爸爸的这个心愿,我们希望能尽自己的力。  

园主的藏书及手推车细节
现在,爸爸的文房、藏书,他和好友们的碑刻,我们都好好保管着。  

爸爸还留下了一辆小推车,他造园的时候,就是拿这辆小车运泥、砖和石头的。小推车用了几十年,磨损得很厉害,我们把它当作我们家的宝贝,因为那也是爸爸一生劳累的证明。

部分图片由彭建东、彭雪芳及溜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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