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系建筑，从本土遥望世界

编者按： 成长在重庆，工作在成都，刘艺的人生上演着一场双城记。同属川渝地区，两座城市的气质却大不相同，一个火爆热情，一个温润柔和，这两种气质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着刘艺个性的两个方面： 外表成都，内心重庆 。

在成都生活多年，刘艺潜移默化地受到这座城市的影响，渐渐理解了它的独特之处。“包容性”是刘艺谈及成都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作为移民城市，成都对于五湖四海的人始终敞开怀抱。温和的气候促使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在竹林掩映的公园茶室大摆龙门阵，是成都人最典型的肖像画。农耕文明滋养出成都人的松弛，与北上广相比，这座城市少了几分对峙竞争的生存压力，多了一些自在惬意的生活气息。

当网友们看到刘艺团队设计的天府艺术公园时，惊讶于这个兼具国际视野和个性表达的项目竟出自西南本土的 “大院建筑师” 之手。谈及“大院建筑师”这一身份，刘艺却表示：“ 相比独立事务所的小项目能够更大程度上表达个性，大院建筑师在项目中需要更多沟通协调的工作，尤其是大体量的公共建筑，需要寻找的是‘ 最大公约数 ’，这某种程度上会抑制建筑师的个性表达，但却反映着当下社会的某种共性 。 ”

显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刘艺的内心多少有点叛逆，也试图去平衡公约数和个性表达之间的关系。比如在天府当代艺术馆-人文图书馆的设计中，刘艺并没有做一个传统的方盒子美术馆，而是 在不追加造价的前提下，利用屋顶为人们营造出了一个连接自然的公共空间 。

这座“ 山系建筑 ”位于天府艺术公园内，屋顶草坪犹如公园的纵向延伸，人们可以随意走上屋顶，观望公园美景，甚至眺望远处的雪山。室内也出现了一座座“书山”，带来 奇幻有趣的氛围。 刘艺的设计理念源于成都文化基因中对“山”的崇拜，又从实际功能出发，让这座“山”巧妙遮挡了背后的高架桥，隔绝嘈杂的城市噪音，为市民带来更宁静的生活体验。

刘艺坦言，年轻时做设计，会想做更时尚的、未来感的东西。后来慢慢才感知到成都文化的魅力，它会改变建筑师的观念，更深刻地去理解建筑与城市的关系。

这种对于“在地性”的考虑，运用到成都周边灾后重建的项目中，更多体现出一种社会责任感。在 四川德阳特殊教育学校 、 阿坝九寨沟漳扎镇小学 的项目中，刘艺作为建筑师，参与了当地社会结构的重建，试图通过空间来重塑人的精神。他在设计中运用了当地村寨的模式，让孩子们理解“ 作为少数民族，他们的传统生活空间是有价值的，在现代文明中也有一席之地 ”，以此带给藏区孩子更多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自信，帮助他们在未来融入到更广阔的环境中去。

在聊到社会责任的问题时，刘艺身上“重庆”的一面又跑了出来，他会感叹国内建筑师在项目中的话语权问题，反思国内建筑行业在某些方面的落后，也认真考虑过 大院设计师坐拥丰富的资源时，应该如何去推动建筑材料和技术方面的产业革新等等 。

“我们中国建筑师应该更有自信，当下中国建筑师的设计水准和国外并没有很大的差距，但生产和造价体系确实有点制约我们整个建筑品质的发展了。”刘艺这番话说出了大部分中国建筑师的心声，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够企及欧洲的施工水准，拥有更完善的材料工业体系，本土建筑或许才能实现真正具有国际视野的表达。

01

本土化设计

i-Talk：您最新的天府艺术公园项目有很多地域性的设计思考，聊聊这个项目的设计灵感?

刘艺： 天府艺术公园有两个场馆，一个是 天府美术馆 ，一个是 成都当代艺术馆-人文图书馆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两个馆的话，美术馆我们称之为“ 屋檐之下 ”，当代馆就是“ 屋顶之上 ”。我们在当代馆的屋顶上造了一座山，山的灵感可能得益于后面的立交桥，为了隔绝立交桥的噪音，让建筑以更安静的姿态面对公园和湖水。即使是场馆关闭时，我们也希望做一条开放的公共路径，供大家随意行走。这样的话，这个空间就不仅仅属于当代馆，而成为了城市公共体系的一部分。

天府美术馆  摄影 ??王厅

成都当代艺术馆-人文图书馆  摄影 ??存在建筑

i-Talk：天府美术馆屋檐之下的概念是怎么来的呢？这个建筑虽然建筑体量很大，但却有一种庇护感，而不是距离感。

刘艺： 天府美术馆之所以叫“屋檐之下”，一方面是借鉴成都地区民居的大屋檐，我们希望更多活动可以在屋檐下发生，排队入场的人群能在屋檐的庇护下避开日晒雨淋。另一方面，深深的屋檐也能造成室内光线的变化，从靠近幕墙的明亮光线，再到展厅内部比较暗的光线，形成一个过渡。不仅是光线的过渡，也是空间的过渡。

天府美术馆  摄影 ??王厅

天府美术馆  摄影 ??王厅

i-Talk：我们对草坪大屋顶的印象很深，之前丹麦建筑师事务所BIG在哥本哈根做过一个可以滑草的能源大楼屋顶，国内好像没有见过类似的项目。您在设计时会不会考虑到国外的一些先锋设计?

刘艺： 其实把屋顶作为一个使用空间并非新鲜事，柯布西耶在他的萨伏伊别墅中率先做过这个事情，包括BIG和OMA其实都用到屋顶来作为公共空间。对于中国来说，这个策略也具有特别的意义。 建筑师利用屋顶就可以在不让投资方追加投入的情况下，让公众获得一个开放的空间，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效的策略 。

成都当代艺术馆-人文图书馆  摄影 ??李文婷

i-Talk：做草坪屋顶在技术上有怎样的难度?

刘艺： 这里涉及到一个 设计的适应性 ，北方冬天草会枯，南方天热人上不了屋顶，而成都气候温和，非常适合屋顶活动， 地域性是决定形式生命力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技术上，我们也做了很多研究，比如山的荷载比较大，因为上面会有覆土，山下又有展览空间和图书馆，要在大跨度空间中实现，就需要用轻巧的钢结构网架，同时在网架上整浇混凝土，确保它防水和保温的性能。土壤用的是人工土，重量轻、保水性比较好，不会随着雨水的冲刷而从山坡上流淌下来。这座山的背后其实有很多的技术在支撑。

成都人周末很多人会去爬山，文化基因中也有对山的崇拜，成都也是为数不多能看得到雪山的城市，城市跟山有一种文化和情感上的关联。 评价一个城市建筑的优劣，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形式与城市文化相匹配的程度 。

成都当代艺术馆-人文图书馆  摄影 ??存在建筑

i-Talk：两座公共建筑现在已经落成对公众开放了，大家的反馈如何?

刘艺： 现在去艺术公园的有三类人：年轻人，老人，遛娃的父母。之前我没想到，成都的大爷大妈去的人非常多。老年人的精神文化需求也需要有空间来承载。艺术公园展现了中国人的群像。那里没有人跳广场舞，因为大妈们也希望在一个艺术的空间里呈现另一种状态下的自我。文化行为其实是和空间相匹配的，空间带给人暗示和诱导。

天府美术馆  摄影 ??吴明

i-Talk：现在人们欣赏建筑有个趋势：在空间中拍照打卡，上传到小红书等社交媒体获得赞赏，您怎么看待“网红建筑”这件事?

刘艺： 其实建筑一定要去现场看，现场能提供的信息更多，如果现场提供的信息和照片一样，甚至更弱，那就仅仅是一个适合停留在照片里的“网红建筑”，不是一个好的建筑。有品质的建筑一定涵盖着比图片更多更广的内涵，也体现了 建筑现场体验感的不可替代性 。

天府美术馆  摄影 ??王厅

02

社会责任感

i-Talk：从您的作品中能看到很强的人文关怀，尤其是为边远地区的孩子们做的建筑，特别能体现出这一点。比如四川德阳特殊教育学校、 阿坝九寨沟漳扎镇小学 。

刘艺： 成都周边遭遇过好几次地震，我们有机会参与多个灾后重建项目，包括这个学校，这对我们来说也有特殊意义，不仅在于帮助受灾人群，也是建筑师介入社会的一种方式。 灾后重建不仅是物质重建，也是社会结构的重建 。这时建筑师拥有更大的话语权，会深度参与选址，策划，对空间的规模，位置等决定性因素提出建议。对于相对弱势的人群，我们去做深入调研，通过设计去提升和改变当地教育和生活的现状。虽然造价低，但我们可以通过设计的智慧去提升品质。怀着做“示范性项目”的目的，为灾后重建塑造新的模式。

四川德阳特殊教育学校 教学楼室外楼梯 ??刘艺

我们希望能 帮助偏远落后地区的孩子树立一种文化自信，让他们产生身份的认同感 。我们在九寨沟做的 阿坝九寨沟漳扎镇小学 也是如此，希望能运用当地村寨的一些模式，让他们理解 作为少数民族，他们的传统生活空间是有价值的，在现代文明中也有一席之地 ，以此带给他们自信心，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孩子们对故乡才会有更准确的一个认知。或许未来学成之后，还会愿意回到家乡，建设家乡。

阿坝九寨沟漳扎镇小学航拍总图  摄影 ??存在建筑

阿坝九寨沟漳扎镇小学 西院夜景  摄影 ??存在建筑

阿坝九寨沟漳扎镇小学 食堂屋面  摄影 ??存在建筑

i-Talk：四川 德阳特殊教育学校 的向心化布局也很有意思，为什么让房间都围绕中心庭院，功能上有哪些特殊的考虑?

刘艺： 孩子们需要形成一个群体，校园中也需要形成一个汇聚的中心。这个项目的中心是通过一个公共大厅来实现的，德阳特殊教育学校则有一个室外的公共广场。其实人都有 向心汇聚的文化心理 ，人们喜欢围着篝火跳舞，原始部落的格局也是一圈小房子围绕着部落中心的大房子。尤其是小学校园，希望表达这种在历史中形成的文化心理，由此来塑造一个有精神内容的学校。我们常见的校园设计，通过单调的直线走廊串起教室，实际上是比较反人性的，是追求管理效率的结果，并不符合孩子们真正的需求。其实建筑也在参与教育，我们希望为孩子带去温暖有爱的心理感受。

四川德阳特殊教育学校 综合楼边庭 摄影 ??刘艺

i-Talk：在乡村做设计和在城市中做设计有什么不同?

乡村建筑因为造价的限制，很难复制城市建筑的技术与材料，只能选择当地的砖块、木头、石头，反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去 反思城市中所用的材料 。另外，“农村/手工”和“城市/工业化”这两种体系的关系也特别有趣。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们在乡村引入工业化的材料，比如轻钢龙骨，来改变和升级传统的劳作体系。城市建筑也能引入乡村的手工匠造的材料，对双方来说都是比较好的补充。

03

最大公约数

i-Talk：您也曾经做过超大型的公建项目，比如成都天府机场。这个项目需要把握的尺度要比乡村大无数倍，最大的挑战在哪里?

刘艺： 机场设计确实非常苦，行业里面有句话：“ 做了机场设计，终身后悔；不做机场设计，后悔终身 ”，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种感受。机场项目是所有建筑类型中工作量最大，压力最大，挑战也最大的。建筑师除了做好设计和规划，更多的角色是去协调和沟通社会方方面面的资源。 机场设计，就是一个小型社会的设计 。

成都天府国际机场航站楼  摄影 ??存在建筑

我印象中，天府机场项目有记录的会议大概都在3000次以上，整个项目做了整整六年时间。机场是一定不能犯错的设计，它涉及到整个投资，比如天府机场和交通配套的投资2000多亿，单是航站楼的投资都接近200亿，这么一个巨大的社会资源投入是不能用来冒险的。

因此，建筑师的创新也要建立在充分的调研基础上，经历了充分的研究论证，走很多的审批流程。在这个过程中，宏观架构的考虑特别考验建筑师的能力，我们画草图可能就在一张A4纸上，每一个线条都是去繁就简，高度归纳和凝练的过程，对建筑师的判断力和抽象概括能力是很大的考验。

成都天府国际机场航站楼  摄影 ??存在建筑

i-Talk：您的身份是“大院设计师”，这个身份和独立建筑师相比有什么不同?

刘艺： 每个建筑师都是个体，有自己的追求与想法。我更愿意比较的是工作机制。大院项目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沟通工程，用通俗的话来说，需要领导满意、专家满意、群众满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就要寻求一个 社会公约数 ，这个公约数 从某种意义上会 制约个性的表达，但它体现了一种社会的共性 。

大院建筑师优势在于它对整个设计生产链资源的全程调动，我们有城市设计中心、绿建中心，智能化中心、工业化中心等等团队，比如BIM参数化团队可以帮助我们做性能模拟，通风日照的模拟，也可以联合厂家去研发特殊的节能材料，更多去整合社会资源，尤其是科技、技术上的资源，更需要走到前面去引领整个行业的技术发展。

 中建滨湖设计总部 ??存在建筑

i-Talk：未来会不会通过大家的努力，把施工水平提高，我们的本土建筑的国际性也会显现出来?

刘艺： 在国内沿海地区，这个差距正在慢慢缩小。我们更需要的是 建筑师的职业话语权， 对工程的管控能力，对施工单位的监督权和话语权。有了话语权，真正实现了“ 建筑师负责制 ”，那么我们在低造价或施工水平有限的情况下，仍然能够通过建筑师的智力去提升项目水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我们真的很难，因为施工单位也不听你的，业主也随便改你的设计，光靠建筑师一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对建筑师而言，遇到一个好的业主，比一个好的题材更重要。 在国内，业主决定了一个建筑的上限，而建筑师则决定建筑的下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