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学术概念,虽然人所共知并且经常使用,但是稍加深究,就会发现它的含义很模糊,甚至莫名其妙,比如“Modern Architecture”,或者“现代建筑”。“Modern”一词,回溯到两千年前的拉丁语词源,其本意是“正在发生的”。它和“建筑”固定组合,成为一个影响深远的学术概念,始于1932年的春天,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举办的展览:“现代建筑国际展”(Modern Architecture: International Exhibition)。从此,展览中呈现的“现代建筑”作为一种进步的象征,向全世界的城市和乡村蔓延。
某些学术概念,虽然人所共知并且经常使用,但是稍加深究,就会发现它的含义很模糊,甚至莫名其妙,比如“Modern Architecture”,或者“现代建筑”。“Modern”一词,回溯到两千年前的拉丁语词源,其本意是“正在发生的”。它和“建筑”固定组合,成为一个影响深远的学术概念,始于1932年的春天,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举办的展览:“现代建筑国际展”(Modern Architecture: International Exhibition)。从此,展览中呈现的“现代建筑”作为一种进步的象征,向全世界的城市和乡村蔓延。
问题在于,现代建筑或者现代主义建筑这样的概念,并没有表述任何具体特征。它只是强调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此时此刻”,强调“新”——粗略地等同于“新建筑”。作为建筑风格的界定,“现代建筑”甚至不及“哥特建筑”(Gothic,意为野蛮人的)、“样式主义”(Mannerism),它们至少大致描述出某种确定的特征。显然,界定“现代建筑”特征的准确方式,只能是那十几位参展建筑师的作品:包豪斯校舍(1926年)、巴塞罗那博览会德国馆(1928年)、萨伏依别墅(1930年)……。
更大的问题在于,“现代”很快就超越了某一种具体的风格,它逐渐成为一个褒义词,成为评价其他风格的标杆。活跃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群欧洲建筑师真诚地认为,和传统形式决裂就能又好又快地拯救建筑,甚至解决巨大的社会问题。同时期建成的缺乏新形式的众多建筑,都是时代的落伍者。
在勒·柯布西耶、密斯等“80后”建筑师崛起的时刻,老一辈荷兰建筑师贝尔拉格已经是70岁的老翁。他仍坚持着自己改良的道路。位于海牙市的保险业巨头“荷兰国民保险公司”的总部办公楼(Nationale-Netherlanden,1927年),是贝尔拉格晚年的代表作之一,古色 古香 ,一副优雅温和的姿态。虽然采用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也没有“旧”的坡屋顶、圆拱,但是在材料和细节方面,都和MoMA大展界定的“现代建筑”背道而驰。混凝土、红砖、玻璃砖和深色石材混杂着,编织成凸窗、线脚、窗台、墙裙和细微的图案装饰。不难想象,现代建筑的先锋们对此会如何评价:繁琐虚假的同义词、建筑的理想大道上的障碍物!
△ 荷兰国民保险公司办公楼入口
裸露的混凝土、整片的白色墙面和玻璃幕墙,这些才是“现代建筑”的关键词。偏离这些新材料、新技术的建筑,必定是落伍的——然而,却有可能是精彩的。斯洛文尼亚的“国民建筑师”普雷契尼克(Jo?e Plecnik,1872—1957)早年求学于维也纳,是瓦格纳的得意门生之一。他的作品风格,很高明地延续了瓦格纳的改良式“创新”。1941年,在首都卢布尔雅那建成了他最重要的代表作:斯洛文尼亚国家图书馆(也是卢布尔雅那大学图书馆)。红砖墙面上,貌似随机地嵌入许多粗糙的石块。这种独特醒目的图案,消融了体量庞大的新建筑和周围古城环境的违和感。类似的手法,如果出现在二十一世纪初,倒是极富新意,颇有网红的潜力,但是在七八十年前它落成的时候,哪里有一点现代的气息?
△ 斯洛文尼亚国家图书馆鸟瞰,1941年
当然,这丝毫不妨碍两百多万人口的小国敝帚自珍。1992年斯洛文尼亚发行的面值500托拉尔的钞票,正面和背面的图案分别是建筑师肖像和国家图书馆的外立面。如今的卢布尔雅那机场,名为“普雷契尼克机场”——以建筑师的名字命名首都的机场,在全世界独一无二!
贝尔拉格和普雷契尼克的努力,不同于复原一艘数百年前的古船。他们的非现代建筑,整体是“旧”的气息,而具体的细节是从未有过的。建筑很容易既保持自身优雅的特征,又能温和地与周边城市环境为邻。只不过与飞奔的“80后”建筑师们相比,他们的努力仍是原地踏步,仍然不够理性、不够简洁。
在大西洋另一侧的美国,守旧的情况更为严重,远远不止是原地踏步,而完全是大步的“倒退”。相当数量的美国民众,对于欧洲的古典建筑存在“补课”心理,并且美国也拥有比欧洲更充足的物质条件和人力资源。毫不奇怪,就在MoMA现代建筑大展的同时,一批几乎是复制式的、不折不扣的假古董,在美国拔地而起。
位于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图书馆(Suzzallo Library,1926年),就像一座简化版的哥特式教堂。除了没有高耸的尖塔,其余的细节都非常地道:尖拱、彩色镶嵌玻璃,定制的人物形象雕塑(包括但丁、莎士比亚、牛顿和巴斯德)。类似的仿哥特式建筑,在当时的美国大学蔚然成风。密歇根大学法学院图书馆(Cook Library University of Michigan,1933年),同样带人穿越时空,回到数百年前的欧洲。美国假古董当中不可遗漏的,是阿肯色州首府小石城高中(Little Rock High School,1927年)。它是当时全美国造价最高、建筑最精美的公立中学校园。浓郁的哥特仿古气息,混杂着不那么“哥特”的半圆拱的柱廊、简洁的功能性开窗,没有理论上的时代精神,只有实际上的优雅和精致。
△ 华盛顿大学图书馆立面细部,,1926年
△ 华盛顿大学图书馆室内
△ 密歇根大学法学院图书馆室内,1933年
△ 小石城高中,19 27年
这些假古董,适合做教育年轻人的空间容器吗?这个问题难有定论。可以确定的是,它们作为精美的仿古工艺品,对于二十世纪文化多样性的贡献,基本上可以平衡掉不够真实、过于浮华的缺陷。正如水晶大教堂(Crystal Cathedral,1980年)、北京的中央电视台,它们的夸张、浮华在某种程度上,也平衡掉了各自新锐形式的魅力。
进入上世纪七十年代,狭义的“现代”建筑形式已经不够“摩登”(Modern),但是强调“此时此刻”,以“新”作为建筑的主要评价标准,依然有效。以电报电话大楼(AT&T Building,1983年)、波特兰市政厅(Portland Building,1982年)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能站到舞台的中央,正是因为它们巧妙地拼贴旧的局部装饰,产生了新奇的整体效果。
同时期还有一些探索新旧结合的作品,与“后现代”追求的方向相反,它们把新的细节元素,编织进旧的整体形态。正是因为整体气息仍是旧的,所以在建筑史著作、建筑系课堂上曝光率极低。伦敦附近的
希灵登行政服务中心(
Hillingdon Civic Centre,1976年),钢筋混凝土结构框架外包裹着将近300万块红砖、几十个高高低低的坡屋顶,配以700多扇平凡的窗,散发着英国乡间城堡的气息。
德国西部小城巴特洪内夫的市政厅(Rathaus Bad Honnef,1983年),整体采用最普通的双坡屋顶,毫无“新意”可言。属于建筑师自己的,只有折线形的平面和开窗细节。整座建筑在城市肌理中天衣无缝,真正做到了谦虚谨慎的“微循环”,耐得起长久的时间检验。
△ 巴特洪内夫市政厅鸟瞰,1983年
日本建筑界有相当数量的建筑师,也在坚持真诚地“守旧”,而不是戏谑式地玩弄后现代符号。奈良国立博物馆新馆,由一西一东几乎相同的两座新馆组成。平面布局呈曲尺形,分别于1972年和1997年建成。两座新馆的屋顶,都是富有浓郁日本传统气息的大屋顶,分别微微地向下凹曲和向上凸起,产生极其微妙的差异。考虑到旁边“折中主义”的老馆(片山东熊设计,1895年)、鹿群悠闲散步的公园环境,以及经常在此展出的日本国宝级文物珍品,建筑师吉村顺三(1908—1997)的选择是非常适宜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是博物馆名作喷涌的时期,“高技派”的蓬皮杜中心(1977年)、“白派”的亚特兰大高等美术馆(1983年)、日本国内的群马县立近代美术馆(1974年),都闪耀着全新的形式光辉。吉村顺三需要相当的定力,在古城奈良坚持着谨慎的“守旧”。
△ 奈良国立博物馆新馆,1972年
值得注意的是,同样坚持“守旧”的前辈建筑师吉田五十八(1894—1974)、后辈建筑师今里隆(1928—),与吉村顺三同样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建筑科(东京艺术大学建筑系的前身)。具有深厚传统艺术根基的东京美术学校,与深受柯布影响的东京大学建筑系,形成某种均衡,为一亿多人口的大国,贡献了至关重要的文化多样性。
今里隆的代表作平山郁夫美术馆(1997年),位于画家的故乡,濑户内海西端的生口岛。优雅的传统大屋顶,与平山郁夫倡导的传统文化精神非常契合。京都附近琵琶湖畔的佐川美术馆(1998年),由竹中工务店设计并施工,同样恪守着精致的改良之道。
△ 平山郁夫美术馆,1997年
在每一个时代,勇敢展现新形式的建筑,理应受到赞颂、得到推广,也理应只是文化多样性的一部分。谁能断言,成功的建筑必须表达唯一或唯二的时代精神,不能略加改编地重现数百年前、上千年前的旧形式,唤起当下人们对古老时代的回忆?
清华大学的礼堂(1920年),无疑是一个典型的假古董。它以高超的水平对仿品进行了再次模仿。这种建筑形式从古罗马的万神庙中转多次,传递到弗吉尼亚大学,再由美国建筑师墨菲(Henry Murphy,1877—1954)带到北京。同时期的欧洲,已经出现全新形式的大跨度空间会堂,例如位于德国城市布雷斯劳的百年纪念会堂(Jahrhunderthalle,1913年)。但这丝毫不妨碍,清华大学礼堂是中国重要的建筑遗产,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雅俗共赏,是美好建筑的一种样本。
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不仅体现于同一个单体,更重要的是,体现于同一时代并存的许多建筑。在旧形式基础上改良的建筑,自有上品、合格品和劣质品,正如“现代”风格、解构主义、高技派,同样有上品、合格品和劣质品。
归根到底,建筑是不是一种纯粹的科技产品?它数千年来的变化,是否等同于油灯、爱迪生手中的电灯,到今日的LED灯?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承认建筑是技术、艺术和其他多种社会因素的复杂混合体,那么古往今来各种建筑风格之间的关系,就不是简单的优胜劣汰。
创新的反义词绝不是平庸,更不是低劣。任何守旧、仿古的建筑,只要设计者遵从基本的职业操守,呼应用地的条件和功能的需求,必然会在前人遗产的基础上尝试一点儿改良。正如任何一种崭新的形式,都必然有一定程度的继承。
二十一世纪建筑的评价标准,不得不沿用古罗马时代的三个词:坚固(Firmness)、实用(Commodity)、愉悦(Delight)——即便添上第四个形容词,恐怕也轮不到“新”。因为,有足够多的业主和建筑师相信古今之间需要过渡的桥,相信“新”和“旧”一样,都是中性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