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建筑设计市场，是和别处不同的：开发企业都是还没拿到地，就要开始找设计公司方案投标的，在拍地时大抵施工图已经做好了。设计师们，创作一个建筑方案，往往要用1-2个月的时间，——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甲方只给1个礼拜时间就要看到效果图，——设计师们接到设计任务，每天熬夜画图；倘若开发商多给2天时间，就要求多出几个对比方案；如果给到3礼拜，那便是祖上冒了高烟了。但是这些开发企业，多是快周转模式，从拿地到开盘10个月，大抵不会给设计师太多时间做设计。

我从二十三岁起，便去了上海一家知名的效果图公司当学徒。经理说，我没有艺术天分，怕伺候不了大设计师，就先跟着学建模吧。只要你懂一点建筑的技术知识，愿意多加班，还是很容易跟设计师合作的。但是总有几个自命清高的设计师，他们往往要在我的模型量我的窗户的大小，问我梁高尺寸，连女儿墙做多高，都要一一过问，在这样严重的监督下，我一天也建不了几个模，出不了活。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任劳任怨，众兄弟为我求情，便让我先做一些简单的模型。

我从此便整天在电脑前，建点简单的模型。虽然轻松了点，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设计师们也没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李大师到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李大师是每次都自己建SU模型的设计师，他身材魁梧，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镜框一侧已经裂开了，两边还不对称，就这样一直带着，不知道是穷的没钱换眼镜，还是觉得这样很个性。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艺术，原创，叫人半懂半不懂。因为他姓李，整天喜爱看设计大师的书，别人便给他了取了这样一个绰号，叫做李大师。李大师一到店，所有盯效果图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李大师，这个礼拜熬了几个通宵了？”他不回答，喊道：“做三张效果图，一张鸟瞰，两张人视。”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这次你要抄袭谁的作品？”李大师瞪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几天亲眼看你做的方案就是抄袭的哦。“李大师便涨红了脸，脸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到，”借鉴不能算抄袭……借鉴！……甲方给那么短时间，我不借鉴，能做得出来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设计师要有责任感“，什么”设计要纯粹“，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李大师原先也毕业于知名的建筑院校，因为经常顶撞业主，于是被单位开除了，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还有些设计功底，便替人做做枪手投标，换一碗饭吃。可惜他有一样坏脾气，便是经常和甲方顶撞，说人家不尊重他的设计，没按照他的图纸施工什么的，后来就被甲方给炒掉了。如是几次，找他做设计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李大师没有办法，经常收不到设计费。但他在我们公司，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有时钱不够，暂时记着，不出一月，定然还清。

李大师盯了一会模型，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问道：”李大师，你当真会做住宅设计吗？“李大师看着问他的人，显示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做过那么多的住宅设计，为什么还是买不起房呢？“李大师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最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房价泡沫，等着房价暴跌之类。在这时候，众人也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李大师，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这样年纪小的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建筑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建筑，……我便考你一考。阳台的栏杆设计有什么要求吗？”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李大师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设计师应该知道。将来做设计的时候，用得着。”我暗想你以为做设计比画效果图赚钱多，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防止儿童攀爬，不能设计成横向的吗？”李大师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栏杆的经典样式你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李大师刚想拿起针管笔给我画一些，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忽然说，“李大师长久没有来了。还欠2张效果图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设计师说道，“他怎么会来？……他长期熬夜画图，生了大病了。”经理说：”哦“，“他总是收不到设计费，女朋友逼着他买房，每天熬夜加班，也是发了昏，居然跟业主开会时晕倒了。”“后来呢？”“后来检查发现居然身上没一个器官是好的。”“没有一个器官是好的？”“怎样？……谁晓得，身体差，赚不到钱，女朋友还要他买房，许是发疯了。”经理不在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设计师，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画一张效果图。”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李大师便在桌子前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了洞的棉袄，见了我，又说道，“画一张效果图。”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李大师么？你还欠2张效果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做的好点。”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李大师，最近还是经常熬夜画图吗？”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你天天熬夜通宵加班还赚不到钱，你女朋友能不跟你分手吗？”李大师低声说道，“我们是性格不合……”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不一会，他看完渲染的小样，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一瘸一拐的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李大师。到了年关，经理说，“李大师还欠2张效果图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李大师还欠着2张效果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李大师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