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野主义和野兽派建筑常常因为其图形化、大胆和直截了当的风格在城市天际线中脱颖而出。 这种流行于20世纪50到70年代的建筑风格,大多采用了简单和笨重的混凝土结构,不加修饰并真实地表达了结构与材料。
几何线条、坚固的混凝土框架、夸张的楼板、沉重的视觉感受、单色的巨大墙面,野兽派的建筑总是给人强烈的情感印象。受到包豪斯学派的影响,粗野主义优先考虑功能而不是矫揉造作的形式。这种剥离的极简主义没有任何华丽的炫耀,只是平静地讲述着社区集体的理想和平等的力量。
实际上,粗野主义(brutalism)一词和冷酷和威胁无关。这个词源自于法语的“béton burt”,意思是未加工的或未完成的混凝土。但保守主义人士总是将其称为野兽派建筑,并与极权主义、社会主义乌托邦等关键词联系起来,批评这些建筑的不人道和冷酷无情。而因为苏联和东欧国家对粗野主义的喜爱,更是让右翼政客们对这种带有明显的平等思想的建筑载体充满敌意。
贝尔格莱德的集体住房,塞尔维亚
MIRKO NAHMIJAS
有趣的是,虽然冷战中粗野主义因为廉价而快速、模块化、务实等优点被社会主义阵营广为推崇。但其实粗野主义建筑起源于英国,并曾在欧美掀起了巨大的潮流。其中,伦敦被认为是世界野兽派之都,拥有 50 多座野兽派建筑。而巴黎,在左派运动思潮的影响下,也诞生了许多的粗野主义住宅。
Les Orgues de Flandre,巴黎
其实,战后的英国,住房状况非常不佳。工业化为少数人带来了财富,但对于更广大的穷人来说,他们仍只能蜗居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贫民窟里维持生计。而混凝土恰好提供了这样一个更健康和人道的替代方案,为当时战后重建和公民平等带来了曙光。
贫民窟中的英国人
勒柯布西耶是持这一观点的著名建筑师,其为工人阶级设计的马赛公寓将粗野主义推向了高潮。这种几乎单一的建筑风格也代表了战后建筑师们对 20 世纪初的折衷主义和享乐主义趋势的拒绝,而更追求实用和朴实。马赛公寓337间房可以容纳1600人,为当时的住房短缺提供了一个时尚而有创意的思路。
勒柯布西耶设计的Unité d'Habitation,法国马赛
201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
虽然现在大多数人认为苏联的赫鲁晓夫楼和这类社会住宅是环境不友好、不适合人们居住的场所。但其实面对急速膨胀的人口和住房短缺, 混凝土建筑可以模块化地大规模生产,为所有人提供负担得起的住房。 在当时,这的确是一种有效的解决方案。
粗野主义的支持者之一,英国建筑师史密森认为, 粗野主义的核心是对材料的敬畏 。在他的构想里,这类住宅可以创造“空中街道”——宽阔的阳台和连接公寓的人行道,允许居民在其中散步、玩耍甚至骑自行车。
Smithsons' Robin Hood Gardens, London
2017年已拆除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粗野主义逐渐失宠。部分原因是由于建筑的冷酷和朴素的性质,与极权主义有关。反对粗野主义的另一个标志是建筑中使用的生混凝土不能很好地老化,经常出现水渍和腐烂的迹象,从而降低了整体美感。
J Edgar Hoover FBI Building,Washington, D.C
另一方面,住宅乌托邦式的梦想也没有实现。这些野兽派庞然大物很快就年久失修,部分原因是材料的限制,部分原因是各国政府的疏忽。
粗野主义下的高层建筑迅速成为贫穷和犯罪的代名词。居民们也很快发现,混凝土并不是建筑的最佳材料——它们具有高导热性,冬天会结冰,夏天会烫手。因此,粗野主义建筑越来越多地被认为是疏远和不适合人类的。
比如伦敦的 Trellick 塔,它的目的是取代过时的社会住房,所有公寓都有阳台,采用滑动门等特殊设计以节省空间。但后来,因为大多都是公共租客,楼道狭窄而配套年久失修,这里成为犯罪分子的聚集地。
Trellick Tower, London
住房是一个如此复杂的问题,这些住房项目或多或少面临了维护、犯罪和其他问题。混凝土又为涂鸦艺术家提供了完美的画布,他们的破坏行为导致这些结构的继续衰落。由此, 粗野主义开始象征着城市衰败和经济困难 。 在整个 1980 年代,这种风格让位于高科技建筑和解构主义,并为后现代建筑让路。
拆除中的罗宾森公园
现在,英国和世界各地的议会都在寻求拆除这些建筑,取而代之的是更具社会吸引力的设计。比起历史保护,光彩夺目的新设计明显更受这些政府的喜爱。而由于粗野主义往往是社会住宅和公共建筑——除了保护组织和建筑师们的抗议外, 政府拆掉它们往往没有太多阻力。
伯明翰中央图书馆, 已于2015年拆除
令人遗憾的是,大多数公共住房拆除后,取而代之的是市场经济下的商品房。穷人们只能被迫搬到更远的地方。 对于中低收入人群,到底谁才算野兽呢?
ONE PEARL BANK, SINGAPORE
拆除后将换成一座更高的高级公寓
现在,世界分为那些认为野兽派建筑是碍眼而应该拆除的的人,和那些认为这些仍具有历史意义而值得珍惜和保存的人。
伦敦和波士顿的许多建筑师认为,野兽派的建筑虽然像是混凝土的怪兽,但它对于1950年代有着特殊的意义。那些年,波士顿经济停滞不前,基础设施老化,腐败文化根深蒂固;那些年,伦敦城市破败不堪,大量难民流离失所,战火之后百废待兴。这样的城市,需要一些英雄。
50 年代,波士顿拥有美国全国最高的财产税。通过这些建筑行业的增长,它能够重组发展的方向,并使用许多城市更新战略来实现这一目标。混凝土的出现带来了新的机会和投资,以及对整个城市进行升级和现代化的需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粗野主义建筑拯救了当时波士顿的经济。
Boston city hall
而对于伦敦来说,粗野主义建筑也是其取代破败住房的救命稻草。不能因为其不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和需求而否认其时代性的重要作用。
Alexandra Road Estate, London
被伦敦纳入二级保护住宅的Brunswick Centre、Alexandra Road Estate,都是以叠台的形式呈现,取代了原有的破小排屋,给当时的人们带来了每家每户的阳台、自然和阳光。
Brunswick Centre, London
实际上,这些粗野主义风格的住宅受欢迎程度也越来越强,比如50多岁的巴比肯庄园受到新的伦敦购房者的青睐,价值翻了几倍。其设计和建造的绝对质量是巴比肯长寿的关键因素,而艺术、文化和生活的复兴是该地区焕发生机的另一要素。
Barbican Estate,London
其实作为文化和艺术的载体,粗野主义经常是成功的。 毕竟“英雄”本身就具有二元性——一个有抱负但也有批评的词。 比如古希腊传说中的阿喀琉斯之踵,就很适合用来描述粗野主义,它有很多的勇敢,但它也有一种狂妄自大的感觉。虽然它最终在这些勇敢中失败,但这并不影响它被认为是一位英雄。
上图:伦敦国家剧院
下图:巴比肯艺术中心
其实,比起粗野建筑本身, 野蛮地推倒重来可能更像一只“野兽”。 像罗宾汉花园、维尔贝克街停车场一样,这些建筑甚至没有持续50年。在一个让“一次性文化”变得有利可图的世界里,资源正在减少,而能源和材料被高度重视,但摧毁一座完全可用的建筑几乎没有责任,更不用说具有建筑意义的建筑了。
粗野主义虽然在住宅项目里经常为人诟病,但它仍然在公共建筑里有比较重要的分量,特别是学校项目里。许多欧洲和北美大学由于混凝土造价低廉且易于建造而以其为基础材料建造校园建筑。从保罗·鲁道夫1958 年的耶鲁艺术与建筑大楼开始,许多粗野主义建筑涌现在大学校园。鲁道夫为马萨诸塞大学达特茅斯分校设计的整个校园都采用野兽派风格设计。
Rudolph Hall, Yale University
芝加哥大学的约瑟夫雷根斯坦图书馆是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之一,其设计采用野兽派风格,西北大学图书馆也是如此;两者都是建筑师 Walter Netsch 的作品。
上图:芝加哥大学图书馆,下图:西北大学图书馆
MIRKO NAHMIJAS
40 年代末和 50 年代的婴儿潮和奇迹经济产生了比美国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多的潜在学生群体。很少有大学拥有满足需求的设施,拥有住房的大学也更少——在 50 年代之前,学生主要住在校外。而已有的宿舍大多不够大或不够坚固,无法容纳未来几十年将带来的数千名新生。野蛮主义以其建造具有成本效益的大型公共建筑的精神为这场危机提供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UCL 教育学院, London
除了提供一些小规模的扩建和廉价住房外, 野蛮主义还成为新大学向大量新生敞开大门的首选风格。 有一种观点认为,要与老牌学校和新的竞争者竞争,一所大学必须拥有一个强大而独特的校园。为此,野蛮主义被用作设计新体育场、餐厅、表演艺术中心和图书馆的首选建筑风格。
Geisel library, 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
不过,代际之间的隔阂感也加深了粗野主义建筑的负面印象。冷战时期的美国学生认为粗野主义建筑是学校防止学生骚乱的产物,是集中权威的政治图景。他们经常抗议并希望拆除这些野兽派建筑。
UMass Dartmouth Library, by Paul Rudolph.
Image Courtesy of UMass Dartmouth
这一代学生不知道的是,粗野主义的建筑在五六十年代是时髦而优雅的代言词,协同它具备的稳定性、雕塑感和厚重感等特点,让其在学校校园里风靡一时。时间的刀是锋利的,足以让这些看似不朽的作品和大背头喇叭裤一起湮没在时光的泡影中。
Marcel Breuer & Associates, Madison Park High School
普利兹克奖得主建筑师安妮拉卡顿表示, “拆除是对很多东西的浪费——浪费能源、浪费材料和浪费历史。 ”
尽管野兽派运动在1980 年代初基本结束,并在很大程度上让位于结构表现主义和解构主义,但自 2015 年以来,随着各种指南和书籍的出版,人们对它们的兴趣重新抬头。而粗野主义对当代产品、室内设计、家具、甚至粗野主义网站都有着不小的影响。
粗野主义室内设计,By Karine Monié
时尚是一个圈,粗野主义曾经是很好的城市背景板,它总是默默地述说着城市的历史,等待着它成为主角的那一天。
在路易斯康设计的索尔克生物研究所举办的LV时装秀
通过公共保护运动,一些野兽派建筑免于拆除——一些已被列入国家遗产名录,而另一些则已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遗产地位。许多曾经自豪地在天际线上脱颖而出的摇摇欲坠的建筑物已经让位于新的建筑物,但也有一些是建筑地标,由于它们的标志性地位和保护组织的努力,也许它们仍将屹立不倒。
Sirius, Sydney
与其推掉重来,改造这些建筑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方式。虽然由于采用了重型混凝土结构,野兽派建筑很难翻新,但仍不缺乏成功的例子。比如巴黎郊外的国家舞蹈中心,它是在 1972 年建成的建筑,于 2003 年重新改建后开放的。
CENTRE NATIONAL DE LA DANSE – FRANCE
在较新的建筑中,这种风格的许多决定性方面都得到了软化,混凝土外墙经常被喷砂以形成类似石头的表面,覆盖着灰泥,或者由带图案的预制元素组成。这些元素也出现在旧野兽派建筑的翻修中,例如谢菲尔德公园山的重建。
Park Hill,a housing estate in Sheffield,South Yorkshire
曼哈顿西五号的适应性再利用则重新设计了立面,同时提高了建筑物的能源性能,并似乎创造了更具吸引力和现代的建筑形象。但这种方式也被认为基本抹杀了原有的粗野主义特征。
Five Manhattan West by REX. Image ? Laurian Ghinitoiu
也许是由于今天对粗野主义的更大欣赏,或者可能是由于与拆除有关的环境问题,一些开发商确实在寻求重复利用这些建筑而不是更换。比如前卡姆登市政厅附楼是一座1974年的野兽派建筑,位于国王十字区域的中心地带,它于2019年改建为豪华酒店,使该建筑免于变成瓦砾。
The standard, London
就像低保真的Lofi文化在音乐领域复兴一样,粗野主义建筑也似乎迎来了它的新生。
当年,许多建筑师推崇混凝土,因为混凝土可以作为一种既能反映历史建筑存在的重量,又能预示未来愿景的方式。它让建筑师觉得他们正在与砖石城市的历史重要性联系起来,同时也能反映他们对未来的乐观态度。
讽刺的是,一些导致这种建筑风格衰落的原因——永久性、不灵活和庞大,现在反而被引用来支持它的复兴。 也许许多人最终发现,在这个混乱、瞬息万变和摇摇欲坠的世界中,稳定和持久其实有着特别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