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独山县的烂尾楼在网上引发大量讨论。我们最为震惊的是，资本运作的过程中纠缠复杂的利益关系和未经深思熟虑的建设决策畸生出了这些奇观建筑。但不难发现，独山县里最受热议的仍是 水司楼 。

大众对于这个巨大体量的建筑有很多不同观点，除了对其烂尾造成的浪费颇有不满以外，有很多人认为，水司楼就设计而言形式壮观，且具有民族特色—— 我们不应该鼓励具有民族特色的设计么？有民族元素还有奇思妙想的造型构思，这个建筑本身是不是一个好设计？

       独山县水司楼

的确，无论是建筑师还是决策层，一直在强调 文化 在设计中的重要性。1976年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对设计的感知力处于一种空白期。在这之后大量涌入国内的西方现代设计观念，不可避免地同彼时中国 稀薄留存的民族内容发生折衷和相互冲击。

强大的现代主义语汇，使得历史和民族性的讨论在建筑设计中似乎变成一种 有意义但奢侈 的主题。城市里，高楼大厦千篇一律，貌似只有文化旅游景区才能让我们感受前人流传下来的建筑风格。从仿古小镇到民族建筑之最，旅游开发项目窥探到人们内心对过去生活的缅怀和地方特色的好奇，有意无意地把潜力客户的目光拉回传统和民俗文化上。

作者｜ 郑时翔 Andy Zheng

编辑｜ 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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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空心的民族性

巴勒斯坦的文学和文化批评家萨义德的著作《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中阐述的要义，就是我们东方人没必要考虑“东方主义”——我们生活于此，我们的生活方式本身便是东方性的直接体现。“东方主义”是西方构建的产物，其目的是突出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同真实的东方无关。

西方人眼中的中国，无法逃脱几个简易的形象。比如唐人街里拥塞的招牌和店铺、筷子和宫保鸡丁、曲调独特的弦乐。这其实也给我们一种提醒： 民族性本身不是符号的堆砌，否则其内容空洞无物。

油画《中国国王上朝》，弗朗索瓦·布歇，表现了西方对东方文化的臆想

水司楼就是一座“空心”的民俗建筑。这座庞然大物共24层，高99.9米、长240米，进深36米，占地6万多平米。在它的官方介绍里，强调了它按照水族依山畔水而居的传统习俗和建筑特征，并结合了水族、布依族、苗族民族元素。但我们需要承认，设计元素脱离了建筑功能毫无意义可言——它很“大”，也有很多“民族元素”，但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规划设想中，如果不烂尾，水司楼将会有酒店、会展、餐饮、观影等功能。 这本应是一座现代化的多功能大楼。 事实上，其设计却未考虑过功能性的落实，而那些世界之最的名号显得更为重要——融合三族元素、重复叠加的琉璃瓦屋顶都是出于这个考虑，这样才有吸引游客的可能性。

从侧面照片不难看出，它后部最为高耸的体量仍是混凝土结构，红色油漆厚重覆盖了混凝土的材质；而这一部分的飞檐完全由混凝土浇灌支撑，俨然仅仅是飞檐的比喻；木结构只集中在前部突出的三段，如此庞大的体积，完成屋顶、楼梯和廊道的木构已然力不从心。

独山县水司楼，侧面

看到此楼的建成照片不难猜出其背后从设计到施工的勉强， 一种对巨大体量的狂热和对细部把控完全失真的混乱——这是一座分辨率极低的建筑，它的壮丽是它的立面营造的假象。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符号先于内容，对建筑了进行夸大其词的占领—— 水司楼是用民族符号作为弹药对当代建筑的狂轰乱炸 。

即使最终它实现了原有功能，它仍然有着表里不一的精神错乱——这是一座建造于2018年的建筑而非古迹。就像你无法想象去400年前完工的布达拉宫里购买精致的奢侈品，当然也无法想象去一座前年完工的建筑中寻找历史感；而它现在正在以一具空壳占领着一片自然土地，这或许反而更为合适，因为它本身就是代表着“空心的民族性”的雕塑。

独山县水司楼，大楼前部木结构内部

 

02

时代的失焦

李宏进

水司楼的设计者李宏进是石匠出身，却有着“弘扬民族建筑”的梦想。他刻苦努力，从设计到施工都亲自参与。在水司楼之前，他早有多个建成项目。他的作品少不了民族元素，概念也必然起始于文化背景。

重庆市彭水县“蚩尤九黎城”项目是他另一代表作。“整个西南少数民族都以蚩尤为祖先，蚩尤更是中华三大人文师祖（皇帝、炎帝、蚩尤帝）之一，而蚩尤又是东夷集团九黎部落的首领。因为这是一个以苗族文化为主题的项目，蚩尤就是根，九黎就是源。”于是一次成型了四个以“九”命名的巨大尺度项目：“蚩尤九黎城”、“九黎宫”、“九道门”和“九黎部落”。项目总面积1300亩，总投资22亿。

蚩尤九黎城

“蚩尤”和“苗族”两个关键词引发了一系列游玩活动：在园区内可以体验苗族特色的拦门酒，观看穿着苗族服饰的姑娘表演的竹杠舞；也有装饰了民俗元素（龙图腾和吉祥的花鸟鱼兽等）的拜殿用以叩拜蚩尤和其部落其他首领（神像边上甚至还有一个公德箱）。 一种时空错位的历史和风俗体验模式在九黎城里共生。

景区内的九黎宫被评价为“世界上最大的吊脚楼”，是一座华丽的宫殿样式建筑。吊脚楼是苗族等其他少数民族的传统民居，一般依水或依山而建，由木柱撑起建筑一层。主要作用是通风干燥、防毒虫野兽，楼板下也可作为储物或饲养牲口作用。这是一种完全意义上同自然磨合而得的建筑策略。而九黎宫在九黎城中辉煌耀眼，它宏大和精致并存的建筑风格甚至远比伊势神宫更具威慑力—— 被截取了样式符号的吊脚楼，在新时代的诠释中，从对自然的妥协形象走向了备受敬畏的地位 。

九黎宫

苗族吊脚楼

 “展示和传承蚩尤九黎文化和苗族文化的圣地”、“世界最大苗城之一”、“世界上最大的吊脚楼建筑体”，网上关于九黎城的词条里这么描述，丝毫没有考虑这些内容的自相矛盾。同水司楼不同，官方数据说这个项目从2015年营业以来，已接待80万游客。相同之处在于，吉尼斯世界记录似乎是李宏进在自己的项目里特别追求的事。在采访中他说道“要做就要做到全省第一，全国第一，世界第一。”以此不难推断，他意识到了将传统做法和巨大尺度结合起来的时候能造成某种震撼效果。在九黎城和水司楼中，形成建筑体量的方式是 对古迹近乎偏执的复制和连接操作 。

当重复叠加和连续生长成为建筑物在场地上衍生的唯一手法，单一的造型符号或许确实够用。“我最终的目的不是赚很多钱，是要像鲁班那样，把民间工艺、民族建筑和乡愁文化的瑰宝，留给社会，造福后人”。拥有宏伟理想的李宏进，设计的项目全部集中在文化旅游开发。似乎城市已不可挽救，只有未经城市荼毒的乡镇留存着文化之根。

除了九黎城和水司楼，他还设计了张家界土司城转角楼“九重天”、贵州省凯里市香炉山景区、云南省广南县“句町王城”等项目。 他持续在历史古迹和民俗遗留物中翻找只言片语，并拼合出不成语句的语句、不成篇章的篇章。 这种模式化操作手法让他不断得到地方领导的认可，因此他的野心不断扩增，用大开大合的笔墨肆意涂抹自然区域，而他自信地认为自己正在弘扬民族文化。

李宏进主持设计的句町王城效果图，用出土的句町铜器作为建筑形象

03

被忽视的当下性

我们描述民族文化的时候，如果只提到大屋顶、吊脚楼和牧民毡包，我们似乎 默认了建筑形式可以代替生活方式直接代表民族，而忽略了这些建筑产生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发展的条件 ，这当然是偏颇的。但文旅项目如此做法背后的原因不言而喻。

基建已经完成，地方当然希望通过有吸引力的项目将住在城市里的人引流过来消费，而文旅项目似乎是最适用的手段。当刺激经济为目的的地方发展提上日程，建筑必须盛接消费主义所引导的内容物。于是 建筑的表皮被投射、移植、嫁接上民族的符号，企图勾起人们集体无意识中某种类似于“古老即是文化”的主观想象，营造出消费主义的“善意” 。不得不说，很多这样的尝试已经得逞，“不古之古”渗透在县镇各个角落，见证了 “文化旅游业”对“文化”的逆向创造。而这种创造的过程并未保留历史文化的原真性（Authenticity），而是构生出一种另类的文化，这种文化由对过去的臆想、对当下的妥协和对未来的忽视杂糅而成。

李亚鹏主导开发的丽江雪山艺术小镇

李宏进不是中国唯一这么做的人，其实遍地而生的仿古小镇也是这样思维的产物。装饰古朴的小镇里，从民俗服饰、地方小吃，到酒吧夜市、民宿旅店，无一不是现代产物。 但即便再惟妙惟肖，我们也无法用重新洗牌的“过去”的方法获得当下性。

这让我们不得不思考，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对“中国性”的过分追究不免让我们陷入对民族符号的过度关注，我们与其时刻探讨民族特色是什么、如何继承与弘扬，不如更多地反思和描摹当下。 一种一以贯之的民族属性即使不作声张也一直存在于国民的日常生活中，而对当下的绝佳解释必然不会抛弃民族性独立存在。

如今，当我们厌倦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里的工作，下定决心请出年假，去文旅景点寻找一些失去的过往记忆时，会不会意识到其实我们到达的是一个被消费主义塑造出的虚假世界？

Reference：

1. 张湘河. 一位民族建筑师的“九”缘. 湖南日报. 2015-03-16

2. 覃遵奎; 覃攀. 李宏进：“湘西鬼才”的惊世传奇. 中国都市新闻网. 2018-11-12

3. 思凝. 年收10亿举债400亿，“天下第一水司楼”盖得不值. 新京报. 2019-08-07

4. 励心如. 蚩尤九黎城重现中国神话战神. 中时电子报. 2016-09-25

5. 朱剑明. 蚩尤九黎城：展苗族历史文化炫最酷民族风. 香港商报. 2017-05-18

6. 爱德华·萨义德. 东方主义. 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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