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四十四岁,呆过七个省市,时间最长的是家乡富阳,十七年,然后是四川成都,十五年。十五年里,我结婚生子,阅读写作,博名得利,似乎人生最重要的几个脚印,都是在这片潮湿、肥沃的土地上踩踏出的。儿子十一岁,他已经拒绝承认他是浙江人,理由是:他不会说也不会听那边的“鸟语”。这对我是个挑战。说真的,我对成都一直有种复杂的心情:喜欢又不敢认同它。我总觉得这城市过分阴柔了些,是女人的宝地,对男人是个陷阱:后花园式的陷阱,易于流俗,迷失斗志。男人要斗,女人要兜,这是我作为浙江人的老观念。所以,当初我特别希望生个女孩,那样的话或许就在此地厮守终身了。但生的是男孩,且眼看长大了,心里就作怪,要带儿子去个“阳刚”的地方。机会多次出现,却是至今未成行,原因是个复杂的谜,说不清,猜不透。就这样,我“有幸”亲历了这次大地震,成都也给我了一种崭新的认识。
成都素有天府之国之称,这些年国人语言丰富,很多城市都有了各种各样的别称。成都也是如此,一下涌现了不少别称,诸如:诗人之都、堵城、麻城、第四城……每一个称呼中,都映射出这个城市的某一特征。然而,今天我看来这些称呼都有些偏颇。今天,我以为成都只有一个别称就是:幸运城!
似乎不可理解,这次地震波及面这么大,小半个亚洲都有震感,身边的都江堰、彭州、崇州等地,乃至在震中汶川几百公里外的甘肃文县等地都遭受了巨大灾情,而成都居然只是有惊无险,几乎毫发不损。这么强的地震,几十公里距离在数学意义上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就是说,若拿距离来计算,都江堰被糟蹋成那个样子,近在咫尺的成都理应难逃一劫。但成都就是逃过了,地震的恶魔从成都门前经过,绕着道地走了,去了更远的地方作威,独独放过了成都。这是天佑的幸,天大的运。或许正是如此的幸和运,造就了成都二千多年来从未更名、移址的福。世代苍桑,华夏大地,获此殊荣的独属成都!
说幸运,还有一意,就是成都人在这次灾难面前表现出来的凝聚力和博大情深的魅力。五月十三日,地震第二日,早上,八点多钟,我从广播里第一次听到伤亡报告:只是都江堰一个地方,只是第一天,死亡人数达到147,受伤的人有345名。随后广播里号召大家去献血,因为血库告急。我是O型血,且不久前为补牙才做过血项检查,一切正常。我决定去献血。当我开车到天府广场一看,愣了!广场上已经排起望不到尽头的长龙,收音机说“长龙”有八百多米长,我觉得无法统计,因为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旁观者”。中国人爱旁观,但此刻我相信他们都不是旁观者,他们都是准备来献血的。
成都人的心在这一刻凝聚了!
都说,这城市以慵懒、休闲、享乐著称。有人说,这城市每天都有三十万大军在麻将上驰骋;有个笑话,说飞机经过成都上空即可听到下面人在打麻痹。我在此已生活十余年,基本上是认同这种说法的,认为这城市少了些阳刚之气,多了些自我陶醉。正是这种偏见,让我在望不到头的“长龙”面前越发地感怀激动起来。雨哗哗地下着,我呆呆地立在嘈杂的广场上,对这个城市涌生了从未有过的敬爱和自豪,即使在雨中,我依然感到我的泪水是烫的,夺眶而出,灼伤了我的眼。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开始强烈地问自己:我应该做些什么?我能为灾区做些什么?
自以为,在这次灾难面前,我做了一些实事,具体是什么就不说了,说了有招摇卖弄之嫌。我是个谨慎的人,抛头露面的事不擅长,也不热衷,人多了本能地要把自己藏起来。说好听了,我做人比较低调、理性,说难听了,我属于明哲保身的那种人,血的热度偏低。但是这一回,我自己都奇怪,我的“表现”会那么高调,像吞了一根棍子似的,一派昂首挺胸的样子。我改变了自己,并且非常欣赏这种改变。我挺起了胸,昂起了头,虽然有点儿不适应、不习惯,但真切地看到了更宽大、更辽阔的世界。我知道,这种新的视角一旦形成,它将永远属于我。我感激这种“相逢”,所以我庆幸自己亲历了这场大地震,它让我的乡亲们承受了太多的悲痛,也得到了无比多又真的抚慰和馈赠。大地裂开了,但我们的心灵圆满了。
其实,何止是我,这两个多月来的种种事实告诉我,从5·12起,成都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都有无数的人为这次灾难所震憾,洗礼,所思,所想,并且拿出了切实的行动,有作,有为。或许天佑成都,正是因为这个城市里世代居住着这样一群值得爱和敬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