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花园实验室 4月28日,有一幅照片在网上广为流传,外滩长草了。 经过一个月的封控,曾经是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的上海外滩杳无人迹,砖缝间竟然长出了郁郁葱葱的小草。 次日,《解放日报》发文称,已紧急派出记者连夜前往外滩求证,并发出照片辟谣:外滩没有长草。 暂且丢开外滩长草到底是谣言与否的话题,我们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转自公众号:花园实验室
4月28日,有一幅照片在网上广为流传,外滩长草了。
经过一个月的封控,曾经是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的上海外滩杳无人迹,砖缝间竟然长出了郁郁葱葱的小草。
次日,《解放日报》发文称,已紧急派出记者连夜前往外滩求证,并发出照片辟谣:外滩没有长草。
暂且丢开外滩长草到底是谣言与否的话题,我们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为什么外滩不能长草?外滩应该长什么?
种类不多,数量却不少。走到稍微郊外一点的浦东、奉贤或崇明,会发现春天的任何一块空地上都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野生野长的樟树、构树出没在田头村后,早熟禾、马唐、繁缕、宝盖草、一年蓬、泽漆等野草生机勃勃,甚至繁花似锦。
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没有一座名为上海的城市,这块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东南缘土地的主人本应是这些野树杂草。
特别是那些石竹科、唇形科、菊科、禾本科的小植物,倏忽来去,速生速长。体态轻盈、带着绒毛或羽翼的种子漂浮于河水与空气之中,被觅食的鸟儿和昆虫搬运,一旦遇到温度和雨水适宜的环境,马上发芽生根。
就像这一天,一粒早熟禾的种子落到了一条石缝中。虽然石质坚硬、空间狭小, 但对于这株早熟禾来说,已经差不多算得上买到了带学区的两室一厅。
持续一天一夜的暴雨过后,早熟禾冒出了子叶、真叶,一片又一片。
4月的阳光明媚,微风和煦,从附近长江支流上氤氲而至的水汽,让叶面凝上薄薄的晨露;而高大的建筑屋顶的霓虹灯,也会投影到支撑柔软根系的石板。
没有人干扰的地面爬过了蜗牛、走过了野猫,广场上鸽子和麻雀悠然地徘徊,再过两个星期,它们可以帮早熟禾带走它的第一批种子。
这个寂静的春天,对于早熟禾是完全怡然自得的,直到它第一次遇到了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那天云层有点厚,空气清新干净,能见度不低,温度19度,湿度40%,体感舒适。
在交通全停的城市里,不知道怎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趴下来,用一个几乎贴紧地面的低机位把这株早熟禾和它的伙伴们圈入了自己的镜头里。
他把这张照片发到网络上,加了一个标题:外滩长草了!
照片无声,却有很强冲击力,唤醒了人们心中郁积的哀伤、痛楚,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末日将至的绝望。
杂草是一种“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植物”,也就是说它长在了人们本希望长出其他植物,或者根本不希望长出植物的地方。
早熟禾和它的伙伴们也是发生了这个错误。
在这之前,外滩上长着有什么植物呢?什么才是正确的植物呢?
简单的说,是人们允许它们出现的植物,经过人们精心设计、安排和培育着的植物。
今年3月,外滩举办了郁金香展,沿线的郁金香多达15个品种,花坛、花箱共计使用郁金香7万株。
郁金香来自荷兰,秋天种下球根,早春开出花朵。花有六个花瓣,形状简洁、姿态端正、颜色饱满,如果人类能够制造出一朵理想的花朵,大概就是郁金香了吧。
郁金香与上海的大都市气质十分契合,精心配色过的郁金香花坛出现在外滩的水岸,与老租界洋房的背景形成优雅的对比,甚至与缤纷的广告牌和车水马龙的街道也毫无违和感。
花坛里郁金香的花朵还在开放,上海就进入了全面封控的静默管理。
郁金香的花期只有短短三个星期,作为一种人工培育出的园艺花卉,郁金香是一次性的季抛型球根。
当它的花瓣凋零,膨大的子房里并不能结出有效的种子,鸟儿飞过花坛,也不可能找到食物。
和早熟禾完全不同,郁金香不是依靠种子繁殖后代,而是依靠人类来为它分株栽培来无性增殖,扩大数量。
在它们出身的荷兰,郁金香的球茎旁边会分生出细小的球茎,生产者把球根分级筛别,栽培养大后,生产出可供出售的球根。
而在外滩,这些郁金香开过之后球根就会被拔起丢弃,夏季重新下单订购明年的球根。
到了深秋时节,漂洋过海的郁金香球根再一次来到上海,被设计、安排、种植、呵护,以供人们拍出一张又一张不出意外的美丽图片。
就像许多城市里的春日节庆那样,人类安排好了一切,时间、空间和其中的每一个角色都运行得有条不紊,背后贴满了日程表、国际账单和海运合约。
听起来,现代社会与杂草的存在是格格不入的,而在拥挤和高效率的大都市,二者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
是否杂草在城市中就必然不是受欢迎的客人呢?并不一定,我们也可以找到相反的例子。
2002年3月,刚刚经历过911恐怖袭击的纽约市批准了一项新的城市公园计划-把一条废旧的铁路遗址保存下来,并改造再利用作为公共开放空间。
这座名为高线公园的空中绿地由“荒野园艺大师”欧多夫的团队设计,在改造时保留铁轨、枕木、和碎石路基,用于保护多年来生长在高线上的百余种野草野花。
抱茎蓼、松果菊在铁路轨道的缝隙中肆意开放,火炬树、美国紫荆的叶子随着四季而变化,而拂子茅和针茅等禾本科草类更是公园里的主角,它们随风摇曳,线条流畅而优美,保护了土壤、湿度,也为知更鸟和燕子提供了丰富的食物。
新建成的公园仿佛一条从荒野中裁剪出的绿色步道,在距离911恐怖袭击遗址仅一英里半的地方,人类与荒野之间实现了和解,达成了共识。
虽然不时因为游客众多而被嘲笑为“哈德逊河上的迪斯尼乐园”,但来自自然的勃勃生机和絮絮低语抚慰了恐怖袭击后人们受伤的心灵,甚至让公园附近的地价也得到了大幅攀升。
高线公园在纽约上空创造了一个情感舒展的荒野绿洲,因为文化与商业上的双重成功,世界各地都涌现出大量追随者和模仿品。
就在今年1月,上海也在宝山区推出了自己的网红版高线公园。
目前从图片上看效果还差强人意,快速打造的景观充满金钱的气息,流光溢彩的灯光烘托不出自由的荒野精神。
最重要的问题可能是,你几乎看不到草。
但是,草不期而至了。
数个月后,在过去若干年走得太快的上海终于慢下来,不,是停下来。
我们谈到个人时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一个城市也和个人一样,有着由自身价值观和城市精神撰写出的命运脚本,有自己的悲剧,也有自己的喜剧。
作为国际化都市中的新晋一员,上海无需、也不可能去模仿谁。
在经历伤痛与绝望之后,外滩上那一丛丛不速之客的早熟禾,会启示这个城市的人们重新思索人类与自然,文明与野生的关系吗?
《杂草的故事》里还讲述了一个关于伦敦的故事。
1945年5月1日,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胜利日前夕,邱园(英国皇家植物园)园长索尔兹伯里教授在伦敦一片异常茂盛的杂草丛边发表了一场演说,他告诉人们一个全新的生态系统已经在这座城市的伤口上建立起来。
皮卡迪利街圣詹姆斯教堂中殿的废墟上长满了可食用的蕨,牛津千里光亮丽的黄色花朵给伦敦城墙上的碎石涂上了一抹明艳,柳兰则把自己紫色的花潮铺满了几乎所有的轰炸遗址,它也被伦敦人命名为“炸弹草”。
索尔兹伯里教授一共记录了126种杂草,这是一场杂草风暴,也是对还未认识到这一点的人的提醒:那片轻掩在野性自然之上的文明是多么单薄。
事实上,二战结束时的伦敦人远远没有21世纪的纽约人对待荒野的那种天真的宽容。清除掉花坛边缘的杂草、种上象征和平的黄色杂交茶香月季才是那个时代园丁的当务之急。
索尔兹伯里教授在演讲时可能也没有想到,未来的若干年后,邱园里开辟了野草专类园,被保护的野花地里巨大的人工蜂巢也代替皇家温室成为邱园新的象征。
高速发展的时代,人类对待很多事物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而且轻易发生摇摆。
对待杂草的感受也是如此,有时将它视为逆境中强大生机的象征,有时又会把它视为玷污自己家园的污点和恶意,一切取决于人们当时的情绪与所需要面对的境况。
在辟谣外滩长草之后,据说上海的环卫工人开始了新一轮的人工除草行动。
消息虽然没有明确的证实,但从官方报道看,环境消杀一直是这个城市近期的重要市政工作,所以相信外滩上的野草不久也会消失殆尽。
就园艺的角度而言,4月底到5月初是上海清除杂草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春季的杂草早熟禾、一年蓬和阿拉伯婆婆纳开完花结出了种子,在种子成熟之前清除它们,可以避免次年的萌发。
而夏秋季的代表性杂草空心莲子草、加拿大一枝黄花和钻叶紫菀刚刚从泥土地抽出新芽,此时发现这些新芽并挖掘干净,亦是夏秋季保持环境纯洁的捷径。
所以清明种树、五一除草是符合上海物候的工作日历。
我写这篇文章时恰好也是5月1日,距离索尔兹伯里教授的演讲正好是77年。
77年过去,教授带领人们庆祝结束的战争阴影又笼罩在地球上,迫使伦敦人采食蕨菜的饥饿也重临到繁华的都市,人们在文明的顶端才能与荒野达成的和谐已经一触即溃。
数个月前不可想象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发生,在完全无法预知的未来巨浪里,个人的生命和意志脆弱如纸。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笃定的事物,大概就是野草的萌发和生长。无论它脚下的土地有没有名字,无论这里叫做上海还是叫做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东南缘,它都会春生夏长,无休无止。
草长出土地,和人变回兽一样容易,野生是生命的本质。
打开手机,购物软件推送来开始订购郁金香球根的消息,下面附带着比往年更苛刻的交易条件:预定期满截止,预付全款,交货期待定,交货前不接受退订。如果生产商、海运、检疫、仓储发生问题不能交货,仅退货款,不予其他赔偿。
目前上海还不能接收快递,但是距离的球根到达的时间还十分遥远,大约在半年后我才会收到这些来自荷兰的郁金香球根,和上海外滩郁金香花展的订单一起。 如果他们今年还订的话。
而此刻在我的窗外,晴暖的春风吹拂着野地里一年蓬雪白泡沫般的花序,我还没来得及除干净它们,风就带走了它们今年的第一批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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